前面沒有燈,漆黑一片,朱鶴打開車燈,心想這條隧道有些長,好一會兒,才望見前方出口的亮光。今天是陰天,盤山公路的視野不太好,十幾分鐘後他把方向盤往右打,習慣性地將車停靠在最右邊。因為工作日的原因,停車場顯得空曠,打開車門,不同於城市的空氣味道撲面而來,四面都是高山綠樹,一片綠色,空氣很是涼爽,這讓他感到了久違的舒服。
他要去的地方是金德禪寺,距離停車場還有百來米長岩石台階的山路,開不了車,只能步行。金德禪寺有著千年的歷史,但名氣沒有雲城的天關寺來得大。他一步步往前走,周邊的樹叢中不時有細碎的聲響,可能是有昆蟲在爬動。十幾分鐘後,他看到了幾個年輕的和尚在掃地。
「施主。」其中一個叫住朱鶴。
「我是來參加居士學士班的。」朱鶴特意穿得很休閑,全身灰色。那個和尚讓人從屋裡拿出一本小冊子:「你叫?」
「謝、謝追。」
「哦,在這裡,謝施主,你晚來了一天,我們昨天就舉行了居士學修班的開學典禮。」
「非常抱歉,我出差了。」
這時,一個微胖、目光炯炯、穿著黃色衲衣的師父出來,年輕和尚都向他行禮,稱呼他為圓通法師。他向朱鶴微笑致意,並讓朱鶴進來。面對朱鶴的歉意,圓通法師非但沒有責備,反而耐心傳授他靜心禪坐。
朱鶴閉上眼,卻陷入了胡思亂想,人的慾望來自哪裡?真的有十八層地獄嗎?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嗎?控制慾望會對人造成傷害嗎……
生活、工作的各種困惑和煩惱全然而至,他突然心中壓抑,感到窒息,感到快要死掉。
「啊!」他大叫一聲,大口喘氣,睜開眼看到圓通法師正平靜地看著他。「法師,弟子想問,人該如何破除心中邪念?」
「南無地藏王菩薩,南無觀世音菩薩,南無阿彌陀佛。」圓通法師從書架上拿出兩本佛經。
朱鶴急忙彎腰雙手接過,那是《不凈觀》和《慾海回狂》,法師輕聲說道:「邪念不可怕,不妨先試試誦念此經書,靜心禪坐。」
走出寺院時,天空僅殘餘一抹斜陽,朱鶴望著愈加冷清的山路出神片刻,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停車場走去。車行駛得很慢,他並不急於回家。行駛到一所中學大門處的十字路口時,朱鶴看到兩三個男生打鬧著出來,後面還跟著一個背著書包的男生,那男生快步超過其他人,並未理會他們的招呼,自顧自地離去。朱鶴通過後視鏡望著那男生遠去的背影,彷彿看到了十四歲那年的自己,也是如此孤獨,如此不合群。
宋誠開車帶著李珊珊前往正陽高中宣講未成年人自我防護知識,等紅燈時,他看到幾米遠處俞笑攔下一輛計程車,神情頹然。
宋誠解鎖了車門,對李珊珊說:「今天你過去宣講,我有急事,你打車去。」李珊珊一臉擔憂,但還是馬上下車,趁著紅燈的最後幾秒:「宋隊,今天市裡
的馬局也來呢,你怎麼能走?」
「顧不了了,如果他問起我,你幫我請假。」眼看紅燈還有兩秒,宋誠補充,「沒問的話,就別提我了。」綠燈亮起,宋誠的車子當先沖了出去。
最近,他老是想起四年前瓦衚衕那個案件,這幾乎成了他的心結,而此時與俞笑重逢,會不會是一個契機?
「王醫生,你說,人會不會明明看到了,但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沒有看到,認為是一個幻覺呢?」俞笑想確定四年前她在瓦衚衕是否真的看到了遠去的人影,但現在並不想透露太多,只能含糊其詞。
「這是普遍現象,你聽過一句話嗎,世界上有很多真相,但人們往往只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種,無論多麼冠冕堂皇的話,裡面都夾雜著私人利益,但這是人之常情,誰也無法避免。」
「有沒有辦法找到真相?」
「找到當時其他在場的人,讓他們提供細節,幫你還原事情真相。」
無法提供其他細節,今天的諮詢只能就此作罷,俞笑準備和王維告別。王維看著俞笑憔悴的臉,比上一次更加讓人心疼,便提議送她出門。
「俞小姐,心理醫生也是心理疾病的高危人群,因為他需要承擔患者的壓力。我準備休息三個月,今天是最後一天。」
俞笑停下腳步,不知他的用意。
「一個患者前幾天自殺了。」王維面無表情,「當然這不一定是我的責任,就像一個癌症患者,主治醫生並不能百分百保證他的康復,但我還是很難受。」
俞笑不知此時該怎麼安慰王維,王維在走廊停下腳步,看著前面的大門:「一想到曾經的朋友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,再也不會從這扇門裡出來,拍你的肩膀叫你的名字,我真的很難受。是她資助我去美國,後來還投資了我的工作室,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,而我卻留不住她。」
「她是你的合伙人嗎?」
「不,她是無償資助我的,不要任何回報。」
俞笑陷入了沉默。王維沖她微笑道:「之所以跟你說這些,是想告訴你,如果沒有做好心理準備,就不要嘗試探知那個不想要的結果,否則不但會打破平靜的生活,更可能會毀滅你自己。」
出了心理工作室,網約車已經等在門口。司機是個中年男子,面相有些兇悍。他有兩部手機,一部固定在操控台,用於接收客戶信息,另一部拿在手裡,一直和別的司機語音聊天,話題不外乎今天接了多少個客人,有沒有遇到奇葩的客人,走了多少冤枉路,昨天晚上幾點收工的,有沒有去吃夜宵,等等。司機的語音信息一直沒有間斷,他利用一切能夠用手機的時間和別人交流著,說話聲音很大。
俞笑並不介意,她腦子裡一直回想著王維的話:
「找到當時其他在場的人,讓他們提供細節,幫你還原事情真相。
「如果沒有做好心理準備,就不要嘗試探知那個不想要的結果,否則不但會打破平靜的生活,更可能會毀滅你自己。」
她想起老媽一大早為她熬的紅豆粥,還有老爸從外面買回來的熱乎乎的油條,他們都以她為榮,而且鄰居都知道,他們即將搬離這個破小區,住進女兒的大
房子,聽說光客廳就有近三十平方米,而女兒則會搬到新的高檔小區,一年的
物業費就要三四萬元。如果生活真的就此打破,父母該有多失望,鄰居會不會表面很同情,而背後又是幸災樂禍地說著:「看吧,野雞就是野雞,怎麼可能變成鳳凰?」
她又想到了王大宇,說實話,她對他沒有任何印象,完全是陌生人。印象中唯一一次碰面是在四年前,俞笑剛做完口供準備離開,卻意外遇到了從另外一個房間出來,戴著手銬、被警察押著準備送往看守所的王大宇。俞笑當時很緊張,王大宇也很意外,卻突然沖著她笑了,這太出人意料了,弄得她很尷尬,幸虧王大宇很快就被警察帶走了。
可是當時就三個人,死者張怡然在警方到達時就已經死亡,王大宇也不在人世,沒有人可以給我細節,幫我找到事情的真相了。
或許……
突然,一陣巨響和司機的驚呼聲傳來,俞笑沒有系安全帶,身體「飛」起來重重砸在了前排座椅後背上,迷糊中她看到了宋誠的臉。宋誠很著急地大喊大叫,她卻什麼都聽不到,什麼也看不見了。
現在除了沒有孩子,一切都是那麼完美,絕對不能打破平靜的生活。可王大宇為自己犧牲了那麼多,理應還他一個公道!當時在場的人除了自己,死者張怡然和嫌疑人王大宇都不在人世,但王大宇曾留過口供,不知是否曾提及那個消失的人影,如果他也提到過,那麼就是真的,否則就是幻覺。這一切只要問宋誠即可。至於丈夫朱鶴,雖然他之前的行為存在不合常理的地方,但沒有證據證明那個人影就是他,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主觀臆想罷了。丈夫和死者毫無瓜葛,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去殺人,自己之前的擔憂和反應終究是有些過頭了……各種想法交織在一起,俞笑感覺自己的腦袋就要爆裂了。
她猛然睜開眼睛,看到了朱鶴,他正細心地擦拭妻子的額頭。恰好,俞笑媽提著熱水壺進了門,看到女兒睜開雙眼看著自己,便一下子跑到俞笑身邊,這裡摸摸,那裡看看,眼淚流了下來。主治醫生也進來看了一眼床邊的儀器,並照了照俞笑的眼睛,說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。
原來俞笑已經昏迷一天了。她乘坐的網約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因司機玩手機沒留意到前方的紅燈,與一輛大貨車發生碰撞,萬幸的是大貨車速度並不快,司機只是受了輕傷,而俞笑卻因為沒有系安全帶,頭部受到撞擊,陷入昏迷,直到現在才清醒過來。
朱鶴的電話一個接一個,俞笑便讓他趕快回公司,俞笑的媽媽幫她去買最想喝的肉骨頭粥。她住的單人間病房裡一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,這時主治醫生又走了進來:「俞小姐,忘記告訴你,這次沒有傷及你肚子里的寶寶,真的很幸運,前三個月很關鍵,多注意點。」
自己懷孕了?俞笑有些蒙,醫生快出門的時候她才問:「我家裡人知道我懷孕了嗎?」
主治醫生放下病曆本,搖了搖頭。
「麻煩你,不要跟我家裡人說。」俞笑低下頭,「我想親口告訴他們。」醫生笑著走了,誰知門外還站著一個男人,宋誠。
「你怎麼知道我住院了?」俞笑坐起身。
「那天我就在你後面。」宋誠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橘子,剝開,吃了起來。
「所以……所以那天我昏迷前是真的看到了你,不是我的幻覺。」俞笑好像在自言自語。
「是的,很抱歉,我跟蹤了你。」
「我反而要謝謝你送我到醫院。你是不是想知道些什麼?」俞笑的坦白出乎宋誠意料,他點了點頭。
「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。」她看著宋誠,「但我以後肯定會告訴你的。」俞笑想起當年自己的懦弱,讓一個無辜男生賠上了自己的人生,倒吸了口冷氣。每一個人都有秘密,每一個人也都有他喜歡的做事方式,宋誠很理解俞笑:「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。」
「不是,不是你想的那樣,我現在不說,只是我還不知道真相,但我想要找出真相。」
這時,俞笑媽進來了,俞笑讓宋誠去外面等一下,換好衣服後也走出了病房。外面溫度很高,俞笑卻感覺很舒服,尤其是那灼熱的陽光,平時曬在皮膚上總覺得很窒息,但此時卻讓她感到活著的美好、生命的可貴,然而王大宇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。
宋誠站在樹影下,接過俞笑遞來的橘子,笑了。
「四年前,你為什麼一直問我有沒有看到往北跑的人影?」時光不可逆轉,不管有多麼懊悔,俞笑都無法讓現在的自己回到四年前,回到宋誠幾次詢問是否看到一個人影的場景,如果當時知道那麼多事情,是不是就會毫不猶豫地說「看到了」,俞笑並不確定。
「因為王大宇在第一次口供時說,他是聽到張怡然的求救才過去的,到的時候發現張怡然已經被刺倒在地,他看到有一個人影朝北跑去,一閃不見了。」宋誠說出這些,想起了王大宇當時說話時的樣子。
她早就料到了,否則四年前宋誠怎麼會一次次地問自己:「第一次口供?那麼後來他改口供了?」
「是的,剛開始他堅持稱自己是被冤枉的,他沒有殺人,他說他根本就不認識死者,同時立馬撥打了120求救電話,想救死者,之所以會待在那裡,是因為張怡然求他,她說很冷、很害怕,求他不要離開。於是他便扶著刀,以減少她的痛苦,最後抱著她,給她溫暖,也就這樣留下了指紋。」
宋誠拿出一包煙,取了一根,抽了起來,重重吸了幾口才似乎留意到俞笑,尷尬地笑了笑,俞笑也對他笑了笑,二人沉默片刻。
「所有證據都指向了王大宇,死者張怡然是原國策地產老闆張雄的獨生女,國策地產又推進了瓦衚衕地塊拆遷,王大宇的叔叔和堂弟就是因為拆遷而死於意外。這個關係,不管誰看了都會懷疑王大宇是不是為親人復仇,物證和你的證詞都指向了他,所以他的形勢非常嚴峻。瓦衚衕那裡既沒有其他證人,又沒有攝像頭,無法證實他口中的第四個人是否存在。警方做了最大努力去尋找這第四個人,但沒有任何線索,更沒料到過了幾天他就改供了,承認謀殺,但我們還是盡全力尋找證據,想讓真相大白,因為如果真的存在第四個人,那麼他就是整個社會的不安定因素,但是在這樣完美的證據鏈面前,王大宇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,導致法院只能根據證據來判決。」宋誠一口氣說了很多,四年前辦案的種種艱辛再次湧上心頭,顯得有些無奈。
俞笑靜靜聽完,裡面很多細節都是她不了解的,她輕輕念叨著:「穿白色衣服的男人背影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宋誠心中一凜。
「一個穿白色衣服的男人的背影。」俞笑的聲音有些顫抖,她閉上了眼睛,眼淚不可抑制。
「那你當時怎麼沒說,我問了你好幾次!」宋誠帶著怒氣吼道,幾個路人見狀都躲開了。
「那天很暗,我又極度恐懼,也不知道那個人影到底是不是幻覺。」俞笑對自己這個理由也很是鄙視,她勉強笑了笑。
「那你至少也要說明情況,這樣我們警方才能掌握最全的信息,還原更多的事情真相。」
「抱歉。」俞笑說完就轉身走了。